我媽鼻青臉腫躺在床上,頭髮亂糟糟,額頭上包着紗布。
看來又被我爸打了。
她其實很漂亮,據說年輕時曾是街道一枝花。上一世我爸死了後,還有富商熱烈追求她,大部分要歸功於她優越的顏值。
可是,每次遭遇家暴,她的美麗全被毀掉,只留下了愚蠢。
婦聯的阿姨們坐在床邊,都在給我媽做工作。
無非是那些「離開家暴男,明天更美好」的話。
何其可笑,我媽曾經就在街道辦的婦聯工作,如何解救被家暴的婦女兒童,她比誰都清楚。
可她卻說服不了她自己。
她去被家暴的女人面前開展工作時,別人還要反過來同情她。
工作根本無法開展。
也因此,後來她被調去了其他邊緣崗位。以二十年前含金量極高的碩士學歷,在基層混了一輩子。
婦聯的阿姨們苦口婆心,我媽卻忍着痛強笑着說:「沒有人打我,我這都是昨天下班的路上摔的……」
一個阿姨心直口快懟我媽:「咱倆正好一棟樓,昨天半夜是誰家裡鬧得雞犬不寧?」
整個街道都知道我媽被家暴了十幾年。
婦聯來做了多少次工作,都被我媽拒絕。
我媽和別的被家暴的女人不一樣。
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有些背景。
只要媽媽態度強硬,無論我爸多無賴,這個婚都有辦法離。
可她自己立不起來。
阿姨們對她毫無辦法,見我回來了,囑咐我多勸勸,讓她別鑽牛角尖。
大概這也是無奈之後的客套了。
我沒有留下來,打算跟着離開。
我媽卻在身後喚住了我。
8
只剩下我和她時,她抖抖索索在口袋裡摸出五十塊錢。
她說:「去買半隻甜水鴨回來,你爸好這口……」
這真是天大的笑話。
她被人打成了這樣,卻還擔心着兇手晚飯吃什麼。
我想立刻離開,已經走到了門邊,卻又轉過身,取了鏡子擺在她面前:「值得嗎?為了那麼一個爛人,看看你現在都是什麼模樣!」
她揚手打了我一巴掌。
那輕飄飄的一巴掌,沒有一丁點力氣,卻把我對她最後的憐憫都打掉了。
她氣得咻咻喘氣,卻反過來質問我:「你怎麼變得這麼麻木?以前你看到媽媽受傷,還會抱着媽媽哭,會給媽媽擦藥、做飯,可現在呢?你看看你又是什麼模樣?」
那面放斜了的鏡子里映照着我。
我十五歲的稚嫩的臉上,滿是憤世嫉俗、苦大仇深。
重來一世,我不再愛我媽了,卻依然哀其不幸、怒其不爭。
這場我和我媽之間的硝煙,沒有贏家。
我想起同桌問我,為什麼不知道享受青春。
因為我付出所有的努力,也只為了追求別人輕鬆就能擁有的光明。
最後來替我開家長會的,依然是我的舅舅。
他站在講台上,沒有編造什麼日常對我的辛苦督促與教誨。
他只說,我現在所有的進步,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結果。他作為家長在我的學習上沒有盡到多少關心,他很愧疚。
下來後,或許是從班主任口中知道我曾經生病的事,他很嚴肅批評了我,說這麼大的事應該通知他。
我抹了抹進了灰塵的眼睛,笑着說知道啦。
臨走時他看了我好幾眼,我知道他其實關心媽媽。
最後他終於說了一句:「你媽有一天要是被你爸打死了,記得通知舅舅去收屍。」
我知道他說的是氣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