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裡靜得很，三人坐下來，文饒最是心急口快，說道：「姑娘，您這麼好的才藝，怎麼就甘心棲身青樓呢？」
話剛說出口，就被貴氣公子制止，杜秋娘冷冷地瞥了文饒一眼，「天下動亂，民生艱難，粟米充饑尚且不得，您卻對我說『何不食肉糜』？公子，您不覺得可笑嗎？」
文饒知道她是在用晉惠帝司馬衷的故事來諷刺他，羞愧地低下了頭。
「姑娘不要介意，他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，有什麼說什麼，其實他沒有惡意的。」貴氣公子連忙解釋。
「哼，我們已經習慣了，身處風塵之所，哪裡有什麼自由可言？」她的眼裡充滿了對這個世道的怨恨與哀傷，「兩位公子從哪裡來？」接着她拿出一貫與客人打交道的客套話。
「哦，我們來自京城。」
「京城？那是個繁華的好地方。」她笑了笑。
「對於嚮往的人來說，那裡確實是個繁華之地，但又是個是非之地，沒有自由。」貴氣公子忽然顯得有些憂鬱。
「小姐，酒來了。」琛兒端着一壺酒進來。杜秋娘接過酒壺，從盤子上拿了幾個倒扣着的酒杯放到兩人面前，緩緩地將酒倒出，溢出的香味沁人心脾，不知是酒的醇香還是姑娘家的脂粉香。
「人活一世，哪裡有那麼多自由和不自由，全憑一顆心罷了。還沒請教兩位公子大名，切莫見怪。」
「在下……」他剛要說出口，卻欲言又止，想了一下，「在下鄧㝉，這位是我的朋友，李德裕。」
「嘿嘿，你叫我文饒就好了。」文饒笑着看了看琛兒，琛兒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將頭扭了過去。
「原來是鄧公子、李公子二位，失敬！」杜秋娘舉起酒杯，以袖遮面，一飲而盡，她也不知道為何與眼前的這位公子如此投契，看扮相便知二人絕非等閑之輩，自己也不可能在今後的日子裏有過多的交集。可是何必想那麼多呢，酒逢知己，行樂須及時！
三人飲到酣處，樓下一片噼里啪啦的聲音，傳來老鴇一陣陣的哭嚎之聲。
「琛兒，出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？」杜秋娘說道，琛兒帶門走出。
走到樓下，只見一群士兵在樓下站着，領頭的那個抓着老鴇的袖子，面目猙獰，皮膚黝黑，身材略胖，琛兒認得那是潤州刺史兼鎮海節度使大人李錡的外甥裴行立。
他此番前來，肯定是為了見小姐的面，這種飛揚跋扈仗勢欺人的主，小姐對他更是嗤之以鼻。
「不好了，小姐，」琛兒急推開房門，「裴行立來了，還帶了十幾個官兵。」
「來就來吧，這麼慌張做什麼？不知道我這裡有客人？」杜秋娘泰然自若地斟酒，「琛兒無禮，兩位公子見笑了。」
鄧㝉和李德裕看了看杜秋娘，「姑娘，這裴行立是？」鄧㝉問道，「他乃鎮海節度使李錡的外甥，成天的仗勢欺人。」
正說間，門被裴行立踹開，進來便大吼道：「杜秋娘呢？快出來見我！」琛兒走上前想理論，被裴行立扇了一耳光摔倒在地，李德裕把琛兒扶了起來。
杜秋娘上前，「裴公子，我這兒有客人，請您尊重些！」
「呦，終於出來見我了，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客人。」說著上前便抓住鄧㝉的衣襟，李德裕欲拉開，被他的胳膊一甩，李德裕便與他動手打了起來，鄧㝉拉着杜秋娘走出門口，被士兵攔住，鄧㝉用扇子作武器，將幾個士兵打翻在地，辟出一條路來，其他的人因懼怕鄧㝉的功夫而不敢近前，紛紛後退。
兩人來到大街上，已是黃昏時候。
「李公子一個人能應付過來嗎？」杜秋娘但心地問道。
「放心，文饒的武功雖不如我，但足以對付那個草包了。」
杜秋娘「噗嗤」一聲笑了，「那就是說公子自認為功夫比李公子好了？」
「保護你是沒有問題的。」鄧㝉說出這話來，自覺羞赧，他心想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內向寡言的書獃子，在這姑娘面前竟也會說出這樣的俏皮話，迅速將因害羞而滾燙的臉扭向別處。
街上的商鋪鱗次櫛比，外面擺攤的人也趁夕陽最後一縷光線沉沒之前而大聲叫賣。
「好香啊，這是什麼味道？」鄧㝉問道一股撲鼻的香味，順着方向走過去，只見小販掀開熱氣騰騰的蒸籠，一排排金黃色的餅狀物散發出四溢的香味。
「這是畢羅餅，公子沒吃過？」身後的杜秋娘笑着說道。
「沒有，這香味簡直勾起人的食慾來了。」
「老闆，拿兩個。」杜秋娘順手把銀子遞給了小販，接過畢羅餅，鄧㝉將鼻子慢慢湊近。「真是香極了！」他輕輕地咬下一口，「我當朱門大家裡的山珍海味便是人間極品，沒想到這民間也竟有這麼美味的食物！還帶有几絲櫻桃的甜味，香甜軟糯，油而不膩！」
「瞧公子說的，這種餅再平常不過了，哪能跟豪門世家裡的珍饈佳肴相比呢？」杜秋娘笑鄧㝉的誇張反應，她突然覺得這位貴氣公子有着不失孩童般的稚趣。
「我是說真的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吃食呢！」鄧㝉邊吃邊說。
杜秋娘笑笑，「這種吃食恐怕難登大雅之堂吧。」說著，她抬起手，將鄧㝉嘴角上的一小粒碎屑拭去，鄧㝉愣住了，瞪大眼睛看着杜秋娘，兩人四目之間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閃電，直通心靈。
「哦，公子，我們走吧。」杜秋娘害羞地低下了頭，往前邊走了，鄧㝉才反應過來，吃着追了上去。
兩人尷尬地並排走着，迎面走來一個大漢，一邊往嘴裏扔着花生米，一邊在小攤兒上指手畫腳，「喂，該交保護費了啊！」
「前兩天不是剛交的？」小販怯怯地問道，「嘿，合著你昨天吃了飯今天就不用吃了是不是？少廢話，趕緊的！」
「您且寬限兩天，這年頭養家糊口的實在是不容易啊！」
「嘿，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！」說著大漢便上手去砸攤子，上面的蔬菜灑了一地。
「住手！」鄧㝉上前拿住大漢的胳膊。
「嘿，你這書生從哪兒冒出來的？」
「不用管我從哪兒冒出來的，誰給你的權力在這兒亂收保護費？是朝廷嗎？」鄧㝉嚴肅地說道。
「你小子是外地來的吧？我告訴你少管閑事！否則對你不客氣！」
「我倒想看看怎麼個不客氣法？」鄧㝉激他，他抬頭欲打，三拳兩腳之下，鄧㝉將他打翻在地。
「好小子！你惹事了你知道嗎？我可不怕你！」大漢躺在地上的狼狽樣子惹眾人大笑。
「你都被打成這樣了還不怕？」
大漢站起身來，捋起袖子露出兩條黢黑胳膊，眾人定睛一看，兩條臂膀上刺着帶字刺青。
「生不怕京兆尹！死不怕閻羅王！」鄧㝉看完哈哈大笑，杜秋娘上前耳語道：「公子，強龍壓不過地頭蛇，這皮四本就是個潑皮，何必與他多作計較？」
鄧㝉想了想，然後對皮四說道，「放了你可以，你把這砸的蔬菜錢賠給他！」他指着小販。
皮四怒氣沖沖地掏出銀子，斜着胳膊扔在攤位上，一邊說：「你等着！」一邊慌忙站起身來連身上的塵土都顧不上拍就跑了。眾人皆對鄧㝉點頭稱讚。
「哈哈哈，剛才皮四胳膊上的刺青真是笑死我了！」鄧㝉邊走邊笑，杜秋娘道：「雖然公子今天所作乃行俠仗義之事，但你只救得了一時，他是這裡的地頭蛇，今天這一頓暴打，只會使他以後對商販們欺凌得更加嚴重。」
「你說得對，求木之長者，必固其根本；欲流之遠者，必浚其泉源。」鄧㝉感嘆道，突然發現杜秋娘看他出了神，「姑娘怎麼這麼看着我？」他問道。
「沒什麼，公子有心懷天下之胸襟，想來必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，今日我交公子這個朋友，你我的緣分也必是像今日這般短暫吧？」杜秋娘眼神真摯地說道。
「姑娘不要這麼說，在下願與姑娘結一世的緣分！」鄧㝉激動地說道，其實打從他第一眼看見杜秋娘開始，他的心早就不屬於自己了，連他都控制不了。
「承蒙公子錯愛，不過我們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！」說到這裡杜秋娘感嘆着自己的身世，一個淪落風塵的女子，不論渴望凡人生活中的任何常態都是一種奢侈。
「舉世皆濁我獨清，眾人皆醉我獨醒，姑娘又何必在乎世人的眼光呢？」鄧㝉越說越激動。杜秋娘看着他認真的樣子，笑着說道：「我們走吧。」
此時夜幕已降臨，天上眾星拱月，蟬鳴不止，微風拂過杜秋娘俏麗的臉龐，如一股溫潤的清泉靜靜地流淌。小塘里的荷花正沖他們揮手致意，海棠花睡意正濃打着鼾。
鄧㝉看着月色下的杜秋娘，明眸皓齒，百態嬌媚，螓首蛾眉，她就像這大地星空里的一束光輝，孕育出所有美麗的生命，月中姮娥恐怕也不過如此。他看得出了神。
「想什麼呢？」杜秋娘突然間問道鄧㝉緩過神兒來。
「三星附與殘鉤月，海棠深睡知不知？」
鄧㝉看看夜空中的殘月，又看了看杜秋娘，此時他心裏的話好像是個盛着如黃河之水般滔滔不絕的容器一般，多麼想對杜秋娘說，可到了嘴邊，全都化作了一抹微笑……
